坐在高铁的椅子上,微微向后仰,几小时的倦意和惺忪渐渐褪去,看着减速玻璃外的昏暗跳动摇摆,最终静止在一片灯火下。
大概也是前一天的这个时候,我爸急促着打电话来,“你明天后天都有没有课?”,“明天上午的时候英语课我要做汇报”,“你尽快订火车票回来吧,你姥爷撑不了多久了”。
熬过了一天阴郁的晴朗,迈出白铁皮的车厢,虽是自小以来那相似相识,也难免打个冷颤,吸着潮湿,一次次的鼻酸。一个多月前回家时的光景也比这好的多。3月的时候就听我妈说姥爷大概病得很重,机化性肺炎,不可逆的那种,最后可能会憋得很厉害。打电话听得姥爷说话也比较费力,没说过几句,也就作罢了。五一节前回去,下了医院的病榻前,看着他躺在床上,打着点滴,面前氧气罩上蒙着半层雾气,眼睛还是有神的看着周围,见了就摆手叫我在床边坐下,握着手,能感觉到尽管不再健康却是在努力握着,仿佛在传递着什么。有时候觉着,这么握着,其实也是在互相安慰。还不忘想要给雇佣的陪护介绍我,模糊着说我是“好样的”,然而我却是惭愧着觉着我其实还不够好。接连的两三天也是这个样子。最后一天上午临走的时候,医院最后去看他,和我舅一起,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姥姥,两人握着手,言语也是不多。听我妈说起过这病的严重,去做CT的时候,面罩拿下来的时间没多久,足以变得面目发紫以至于快要休克了,后来喝水吃东西也是拿下氧气罩喂一口,就要赶快再戴上去。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,不得不走了,就起身打算告别。姥爷会意,就用力的说了几个字“回去好好学习就行,不用牵挂着我”。再无多言了,我于是很伤感,事实上前一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,我最坏的想着大概是最后见一次面了,我回不去也挽留不了时间,也只得好好珍重和记忆了。转过身去,尽管想着再看一眼,终究还是径直走出门去了,只是在心里流着泪,也让姥爷知道我可以放心而去。但那的确是我听见他说得最后一句话了。阳光洒在火车站的广场上,熙熙攘攘的人群,只不过他们大抵趁着一个假期出来好好享受下生活,不曾如我般心情沉重罢了。
于是呼出一团热气,混杂在海风夹带的水汽里,恍惚间出了检票口,走去了跟我爸相约的“红宇宾馆”四个霓虹红字下,夜色的雾气里更有一抹神秘,像是电影《寂静岭》里面构造的表世界,街上人也不多,略显冷清却又被马路上不间断的车的鸣笛搅扰着。我一眼就看到了家里的车,打开后门坐了进去,简单问候,引擎启动,离开了这里。就像我妈后来说的,医院里大夫也有几次跟她说姥爷可能就这几天了,可他还是顽强着挺住了,我多多少少还存有一点希冀。直到我爸开口了,“你姥爷昨天晚上去世了”。寂静了几秒,接着所有的幻想和猜测都变得黯淡了,片片斑落,最后唯一清晰的,是那天临行前最后跟他的一点记忆了。“什么时候的事”,“昨晚12点半之后”。沉默,半晌,“我妈怎么样”,“你妈挺好的,没什么。她在家包好了包子,等你回去吃”。“我姥姥怎么样”,“昨天下午来过一次,你明天去看看吧”。
车子在家边楼下停靠好,出去踏上有些年月历史的“波罗油子”的砖石上,光光着映着路灯,想起我妈不久前还跟我说的,“你姥爷大概再也不会走这条路了”,又是很伤感。回家后的那个晚上,吃到了我妈亲制的包子,皮薄馅多,还有大块的肉块,喝着有家乡味道的紫菜汤,一天的风尘也安定了下来,就像是以往平静的生活。我妈看起来也还好,很平静或者说是豁达,大概之前就有过这种心理准备,于我心里也是一种安慰。那个晚上时不时的听着她跟亲属朋友之间打电话,告知他们我姥爷的事情。吃过饭,躺在床上,不觉已沉沉睡去。
次日,早上去看过姥姥,还记得我(去年也是病过一场,寒假回去都不认得我,现在好转了),又看她也很平静,我也有些放心了。之后跟我妈去置办葬礼的一些事情。医院里的一些手续,派出所去销户,买祭品,糕点、方正的豆腐和猪肉、黄花鱼、三个栗子三个枣、两坛酒等这些。
置办完已是傍晚了,跟我爸一起去机场接从国外赶回来的舅舅。回去的车上,才听我妈渐渐说起我姥爷最后那天的事情。大概是从我舅回去之后,说到了姥爷器官的衰竭,特别是心脏的衰竭。“前一天晚上,咱爸的氧饱和指数有点低,我就叫大夫给加药”,“我想回家去收拾收拾,咱爸就不让走,像是预感着什么,就是不让走”,“药效不能那么快就起作用,咱爸还说,他会治就叫他治,不会治叫他走”,“到后来就跟我说要不就转院,医院已经是青岛最好的了,外地人都排着队过来看病,我就跟他说你说往哪转,说出个名字来我就去办,他寻思了寻思,也说不出个名字来”,“后来上午的时候,他的心率就开始下降,下降的不剧烈,氧饱和指数虽说也不高,好歹也有个七十多了”,“咱爸那时候老跟我说去找大夫,大夫来了也没什么办法,大夫说咱现在能做的都做了,他能撑到这么久我们也没想到,已经是预料之外了,我就跟大夫说,你不行就在他床边站站,站站也给他点心理安慰,好在大夫还不错,说别的床没事儿我就去站站”,“那天下午咱爸的氧饱和指数没多大变化,心率还在下降,我就觉着可能不好了,就跟你姐夫说你快点把咱妈来过来看看”。我爸说,“我那天下午接到你姐的电话,就跟单位里说我岳父可能快不行了,我得回去一趟,单位里人很通情达理,说你快回去,快走吧,人要紧”。我妈又说,“你姐夫说咱妈一开始还很不情愿,后来他和陪护好好说着才把她扶下楼去,坐在车上她还自己在那儿说,肯定是他爸不好,要不不能这么晚叫我去”,“医院之后,我就把她推到咱爸跟前,他俩拉拉手,那时候咱爸已经不大能说话了,勉强叫她别牵挂着,等他病好了他就出院回去了,到后来就不大说话了,咱妈也就这么坐着,看着天黑了就叫你姐夫把她送回去了”,“咱妈走了之后,咱爸就说不出话了已经,大概差不多处于一种昏迷状态了,心率还在往下降,氧饱和指数没什么变化”,“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了,心率降到了十几的样子,看着心电图差不多快成一条直线了,我就跟大夫说,要不就把氧气什么的撤了吧,也别叫他再遭罪了,就撤走了,没过了四五分钟咱爸就走了”,“咱爸走的时候,还好也没受太大的罪,我之前跟你说过机化性肺炎肺功能不可逆的丧失了,我想着他最后可能会憋气憋得很难受,他最后氧饱和指数还可以,这个没受太大的罪,就是像之前检查报告里写的,他那个心衰,最后大概确实是心脏不行了,供氧供血不足,昏迷着睡过去了,你别太难过了”,“咱爸身体确实也没受太大罪,他觉着医疗器械哪里不得劲,我都尽量跟他调了,唯独跟我说想摘下氧气罩这个我到最后说什么也没答应他,之前跟你说过,他一摘下氧气罩那个样子多吓人”,“就是最后的时候,我看他肚子哪里鼓鼓的胀着,大夫跟我说,他现在呼吸不行了,不往外呼气,氧气都打到胃里去了”。说着这些话的时候,我看着我舅,从机场出来时的疲惫越发憔悴了,听着听着渐渐啜泣了起来,再看时眼睛红红的,泪水在眼角颤抖着,手巍巍着接过我妈递过的纸巾。我坐在他旁边已不敢再去看他,我心里也哽着,喉间噎着酸楚,眼角也开始不听话了,就转过脸去,迫使自己望着车窗外流逝的一切,耳边还听着爸妈在安慰着我舅舅。
医院的太平间去,穿过一扇带着火烧过的乌黑灰烬的木门,像是走进了一个地窖里面,仿若上个世纪的日光灯泡上罩了一个搪瓷盘子,旧旧的光就顺着蒲萨在室内,旁边是一排铁制的柜子,每个开口处都沉重着盖着厚实的门。在其中,一个编号为6的门把手上,挂着一片褶皱了的纸壳,偏不情愿的看到上面写的是我姥爷的名字。我爸跟管事的人说是老人的儿子,他就来到柜子前打开门,掀开盖在上面的黄布。然而确是我所陌生的那个姥爷了,只是死寂的白色。舅舅又落下泪来。我们赶忙安慰住,就把姥爷退回到他暂时沉睡的那个地方去。商定了明天的事宜,匆匆过了晚饭,回去的时候屋前屋后抓了两把家乡土,一晚就这样过去了。虽不太懂得这些事的礼节,但也觉得人与家乡土壤的感情是深厚的。唐僧去西天取经,临行也带了一把家乡的土,漫漫路途不曾舍弃。不知道是不是有天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没有,尽管不太相信宗教,但也总觉得一生终了后应该会有个归处把,从亲人指间滚落的颗颗土粒,但愿是最为安慰的陪伴。
第二天一早的一幕幕,已不想过多赘言。如同之前经历过的相似的事情,履行完大概一个人一生最后的一场仪式了。烧纸,摔火盆,上灵车,撒纸钱,遗体告别,火化……有人说殡仪馆的人大概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了,我想其实也不尽然,终究大抵是跟他们自己不相干的人。亦或者早就知晓了有这个时候,真正面临了就不会过于猛烈的悲伤。我家里的大人无形中的教给了我一些东西,关于一些人生的哲理,意会之后感触更深,而非三言两语的表意。几日里,大家都在互相支持着,还是依旧的正常的吃饭和睡觉,还有自己的工作,还有别的一些事,总之,还是要生活下去的。几年来在外读书,有过相同经历的人应该能理解到,下了归途的车,回到家里吃到一口熟悉的味道意味着什么,自家灶火的烹饪,客观平心而论,比不上星级大厨的技艺,但是最为难忘和温暖胃里心里。我很感激晚上一回家就能吃到我妈包的包子,早上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煎鸡蛋,是在别的地方永远也得不到的。纵然失去是很难过的事情,不自觉的听着音乐也会默默流泪,更不需说看着姥爷家的一些花草,今春买的蝴蝶兰,疏于打理枯萎了许多,落满灰尘的鼠标和键盘,再不会有人用它们浏览股票的折线图,旧旧的军棋的棋盘和棋子,每个角落里是多少年来记忆的灰尘,还有那堆积起来的报纸,和窗外那条自小就蹦跳着走过去的柏油路,乌黑的电线杆拉扯着电线在风里摇曳。而我们的生活里还有其他的人,我还犹记得儿时跟姥爷争电脑要玩游戏,姥姥笑呵呵着过来帮忙,我妈跟姥爷下棋耍赖时两人笑着争着谁也不让。如今至少希望他们今后的生活会是好好的。我妈跟我说,“你姥爷走了,我有时候觉着挺闪得慌”。我又何尝不是呢,人们都在努力着继续自己的生活,也难免偶然的一些东西会让人不自觉的想起逝者,也许还有梦境里,于是又是一阵感伤,细想还有一丝温存,原来这大概就是他们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东西。
又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高铁,恰巧听到了买过的第一张专辑,多年以前在那个熟悉的屋子里听过的,呆望着飞逝的铁轨,用指尖抹去了点点湿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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